张瑄与汤泉千佛庵
江北古镇汤泉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在浦口区乃至整个南京都具有重要的影响。镇以温泉著名于世,又以风景独特为人称道。据清光绪《江浦埤乘》记载,汤泉镇旧有八景:龙洞观云、凤山积雪、千佛晚照、惠济晓钟、石坝飞涛、温泉吐雾、尚书故宅、寄老茅庵。今此八景虽多已面貌全非,但不少仍有遗迹可寻,其中的“千佛晚照”即与本文重点介绍的千佛庵相关。
人物今人绘“汤泉八景”之“千佛晚照”
千佛庵与尚书故宅
“千佛晚照”,千佛庵夕阳晚照美景也。千佛庵在《江浦埤乘》《汤泉小志》等地方文献的记载中仅寥寥数语,详情不知。所幸明万历年间江浦知县余枢曾游访汤泉千佛庵,并写下长篇游记,对其庵其景描述甚详。这篇游记题为《游尚书故宅记》,保存于民国《得宜堂张氏宗谱》中,全文如下:
枢得治浦之明年春,始来阅汤泉,既浴于温泉矣。翌日,向西发不一里,有涧溪焉。涧西丛篁可二亩,隐闻木鱼声,询之土人,曰:“此明尚书张廷玺先生之故宅也,今则改为僧舍矣。”予闻而怪之,夫先生有明一代之名人也,何为而筑室于此?土人至前相告曰:“先生本任丰乡人,尚书宅盖先生未出仕时所作焉。”予犹未敢以为深信也,乃招土人与行,循涧溪以进,溪上横板桥能通行人,旁置木槽于溪之两涯,流水潺潺有声。涧旁多松、竹、梅、柳之属,中通曲径,窅然而深,洞然而明。
稍折而北,石墙累累而耸出者果僧刹也。门楣上横额曰“千佛庵”,顶石上镌“尚书故宅”四字,已磨灭不能辨。余仿佛久之,入则平室三楹,当门而坐以围陀。重门后分东、西两庑,则僧寮也。中起以殿庭,塑以佛像,有僧合十作午课。余惧扰其净,穿庭院,方见阶下有古桂一株,高方丈,旁通以小门,匾以“桂香书屋”,尾署张瑄题,瑄盖廷玺先生之名也。屋内设几榻,置《金刚经》数卷,东壁悬木梯十数级。缘级以登,则楼宇三楹,已久圯不修,中挂瑄公遗像,貌古以雅,像清以癯,真伟人也。旁多明代文人名宦题咏公之政绩者,或以歌,或以诗,或以传、序、书、画,文词要皆摧残零落于尘堁风雨之中,而楼又修竹翳之。天不阴而瞑,似无多规见者。然楼固背北而面南,日光射入,掩映衣袂,时来众鸟,栖息叶底,其声百啭韵。竹外之涧流,亦锵鸣可听。坐其中,可奕可饮,可以啸歌而偃仰,信为先生之故宅也。既循梯下瞮西院,有门通竹园,将随步以出,而竹外多护以荆藤,不可行,复循墙而东,再折而北达之庵门,无一隙窦。当南有小径,可通前涧。涧墙亦峭立不可上,西则丛梅数百本。土人指以告余曰:“此即廷玺先生所手植也,名之曰‘梅隄’,俗传为‘梅花古埂’是也。”余欲至前一瞻玩焉,而一轮斜日如嵌竹表,千红万翠,若为此庵独有者,他处未之见也。
徘徊月上,遂循路以出,还诸馆舍,乃思先生之植竹,植桂,植梅,非漫无寓意者。盖竹虚而有节,而先生当南征时能为节制之师,虚怀纳言;桂本冬荣,而先生能持盈保满,殁享令名;梅则傲骨性成,而先生能淡于仕宦,高尚其志。呜呼!先生去今三百年矣,枢既幸得睹先生之植物,因得缅想先生之生平。先生其殆超然物外而与浮屠氏无异,犹可叹者。先生生子孙能继先生之志,而以先生之故宅不敢专据,以为己有,转以居浮屠焉,余因是不能已于感焉。夫浮屠氏之居庵,大抵视为传舍也,未闻有一加修葺者。今先生之故宅,固日就颓蔽矣,吾恐更百年后,或不能常如今日也。是以记之,以遗先生之子孙,俾保存此宅、此庵于不朽云。
据上文可知,千佛庵原为尚书张瑄故宅,乃其未出仕时所建。张瑄晚年辞官归家后,对佛教产生了浓厚兴趣,便将自己悉心经营的故宅捐为寺院,题名“千佛庵”。千佛庵在汤泉镇西不及一里,有涧溪相依。庵门横额“千佛庵”,其顶石上镌“尚书故宅”四字。入庵有平房三楹,重门后东、西两庑用作僧房,中间殿庭内塑有佛像。殿前阶下有古桂一株,高当一丈。庭院旁通小门,门匾为张瑄所题“桂香书屋”,内为其旧居书屋。书屋面阔三楹,下设起居的几榻,上置《金刚经》数卷。楼上中挂张瑄遗像,旁置许多文人名宦之题咏。可以想象每逢金秋时节,桂香幽幽,于此读书休憩,当美不胜收。而在院外“梅隄”又有张瑄手植的梅花数百株,俗称“梅花古埂”。院西与竹园相通,园栽修竹万竿,每当夕阳西下,一轮斜日如嵌竹表,千红万翠,有如佛光反照,此即他处未见之“千佛晚照”独特景观。
千佛庵香火延盛多年,极盛时寺内有大小佛像达千尊,故有“千佛庵”之称。至余枢游访时,庵内仍有僧人礼拜佛像、守护庵房。其胜景至民国时期尚存。据近年新修《得宜堂张氏宗谱》记载,1950年,千佛庵被拆毁,有人在其墙体中发现画像一幅,背有题记:“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汤泉张士伯家祠倾,现出画像,自腰以下缺,上题十六字‘乖则违俗,崖则絻。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厚。'”按:张瑄是北宋名臣张咏之后,“乖崖”乃张咏之号。张咏画像的发现,是千佛庵曾为张瑄故宅的又一证据。
张瑄其人其事
舍故宅为千佛庵的张瑄,本为任丰乡(今汤泉)人,因官至刑部尚书,又因家乡老山山脉枝脚回转,成卫护汤泉之形,故后世又有“转脚尚书”之美称。相传明正统年间,曾有风水先生预言:“江浦山川形胜,当出转脚尚书、天下秀才。”后来,此预言果真应验。“天下秀才”即江浦东门镇明代著名学者庄昶,而“转脚尚书”即汤泉镇明代刑部尚书张瑄。张瑄乃明洪武九年(1376)江浦立县以来为官最高之邑人,时人赞之:“吾邑(指江浦县,下同)之人才,必以今都宪张公(指张瑄)为第一。”或誉之:“吾邑之人才为江北第一,而公(指张瑄)为吾邑之第一。”
综合史籍记载,张瑄,字廷玺,别号古愚,晚号安拙翁,再号观庵。世家为句容县人,系北宋名臣张咏之后,其高祖张荩臣时迁至滁州。明初,张氏徙居汤泉,遂为江浦人。其父张俊,字俊民,自幼聪敏好学,曾征召参修《永乐大典》,书成后擢升左军都督府都事,后任浙江德清知县。
张瑄一生颇多“梦征”。永乐十七年(1417),在张瑄将要出生的前一晚,其母梦见神授一儿,及张瑄出生后,果然是容貌俊美,目光炯炯有神。张瑄得中进士前亦有“梦征”。正统六年(1441),张瑄堂兄张琮梦中迎见一举人乘白马而来,近视之,乃张瑄也。其年秋,张瑄果中举人。次年春,其父张俊因事往拜江浦知县,知县出门亲迎并笑称:“令郎已中进士!”张俊乃诧异道:“今天才会试头场啊!”知县乃说:“不然!我昨夜梦闻县后山上一声响震,便看见一人乘车,状貌似梓潼帝君。众人以鼓乐送其至街上,至君门而止。这不是令郎高中进士,又是什么呢?”此外,科考前,其同学郭瑶对张瑄说:“我昨夜梦君头戴纱帽,帽顶上窄下平,下垂两带。我听说这是进士之冠,你这是要高中进士啊!”
进士及第后的张瑄,不久就被授予刑部主事一职,后历任刑部员外郎、郎中,江西吉安知府,广东右、左布政使,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南京刑部左侍郎,南京刑部尚书等职。张瑄仕途畅达,主要得益于其政绩出众,贤德有声。据载吏部每次考核,其治绩恒居天下第一。景泰四年(1453),张瑄任吉安知府。在任期间,他断案如流,且屡断疑狱,并革改狱弊;又开仓赈济,灾民赖以存活者甚众。此外,他还修治当地文庙、府治、桥梁、道路等,并建阁以藏御书,建祠以祀忠节。天顺四年(1460)始,他在广东先后做右、左布政使长达12年。期间,他多次督率官军擒杀流贼,并修建预备仓、陂塘圩岸众多处,修筑广州新会等府县城垣十二处。因剿贼、治政有功,张瑄数次获朝廷所颁彩缎、银牌、织衣、银锭、宝钞等物。因其功绩,朝廷对张瑄有“操存端方,才识通敏”之褒,并封赠三代。成化八年(1472),张瑄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受命巡抚福建。到任后,他命所属郡县各建粮仓,并劝告富民出粮,以备凶荒。时闽安镇港口的拦寇铁索年久失修,他下令有司重造铁索,修治铁桩,海寇由此绝迹。不久改巡河南,时河南大饥,他于城门四处及寺观设粥以供饥民,取官府库房衣物以给寒者,查关厢空屋以置无居所者,因此所救活的灾民不止数万人。
张瑄辗转南北各地居官近五十年,可谓是官运亨通,但其天性俭约,自奉如寒士,于物无所嗜好,致仕后唯聚书万卷以教子孙。其学问宏富,为诗文才思横溢,下笔立就,自成一家。平生所著有《香泉稿》《粉署余闲稿》《凝清集》《闽汴纪巡录》《奏议》《南征录》《安拙类稿》《观庵集》等。弘治七年(1494)九月,张瑄卒于南京,享年七十八岁,赐葬“江宁县安德乡唐家山”。2009年2月,其墓在南京雨花台区铁心桥街道马家店村考古发掘后得到科学保护与展示。
人物今人绘“汤泉八景”之“尚书故宅”图
汤泉其他相关遗迹
除马家店的张瑄墓外,金陵城内则有张瑄晚年定居的乌龙潭张氏园。据地方志记载,江浦县珠江镇旧存的进士坊、方伯坊、尚书里坊等,皆为张瑄而建。而作为张瑄故里的汤泉,因其泉水似有一股奇妙的香气飘出,明太祖朱元璋一度改其名为“香泉”。张瑄从小居于汤泉,学于汤泉,晚年归居汤泉,对故乡有着深厚的情感。其著作《香泉稿》便以故里为名,可见一斑。他的另外一部诗集《观庵集》收录《游惠济寺》一诗,诗云:“胜境汤泉甲一方,白云深处有僧房。梅花落讶初飞雪,草色浓疑未著霜。云母屏开珠箔润,博山炉暖水沈香。春来剩有新题咏,尽付奚奴古锦囊。”诗题虽明标惠济寺,实则暗赞汤泉之胜,字里行间透露出张瑄浓浓的故乡情。
汤泉境内与张瑄相关的遗迹甚众。据载,张瑄晚年将出仕前之故宅捐作千佛庵后,又在附近汤泉老街黄家巷内仿原宅重建了另一处宅第。此宅之装饰及布局虽不及其苦心经营多年的旧居,但风景依然,此即前述《江浦埤乘》所记“汤泉八景”之一的“尚书故宅”。此“尚书故宅”后来改为汤泉张氏宗祠,其遗存至今尚在,已列为浦口区不可移动文物,现存建筑为清光绪年间重建,祠联横批仍为“尚书故宅”。
汤泉胜迹惠济寺亦与张瑄相关。惠济寺距张瑄故居千佛庵不远,张瑄有《游惠济寺》一诗专咏该寺美景。不仅如此,民国时期方纪伦《江浦汤泉之名胜》一文云:“(惠济寺)园门头嵌石匾镌‘英华书院’四字,明时本地张公曾读书于此,后裔犹居于该地绵延甚繁。”可以推想,在未中进士前的一段时间,张瑄曾经读书于惠济寺。或许正是源于这段特殊经历,他在晚年致仕后沉迷佛教,与僧人往来研习经文,最后竟舍宅为寺了。
除“汤泉八景”外,《汤泉镇志》云又有“汤泉八小景”,其中就有“梅花古埂”一景。据至今流传的“踏雪寻梅古埂处,尚书故宅问瑄公”诗句看,此“梅花古埂”之景无疑就是余枢《游尚书故宅记》中所说张瑄故居千佛庵外之“梅花古埂”了。“汤泉八景”“汤泉八小景”中竟然有“千佛晚照”“尚书故宅”“惠济晓钟”“梅花古埂”四景直接与张瑄相关,可见张瑄与汤泉历史渊源之深了。
2016年11月27日,在张瑄后人张广铸老先生的陪同下,我有幸去浦口汤泉专程凭吊与张瑄相关的遗迹。黄家巷张氏宗祠的部分建筑虽然仍在,但已破败不堪。惠济寺内除幸存的几株古银杏树外,现也已在对寺院进行建筑修复及景观设计。而千佛庵旧址地早年已建为浦口区汤泉小学,我在校园中寻访多时,竟然连一块相关完整砖瓦也找不到了。余枢认为当年张瑄在旧居内外植竹、植桂,植梅,皆似有深意。竹虚而有节,暗表其能虚怀纳言,从善如流;桂本冬荣,代指先生能持盈保满,殁享令名;梅则傲骨成性,象征其能淡于仕宦,高尚其志。其丛梅、古桂、竹园早已消失无影,回想及此,不禁令我唏嘘不已了。令人欣慰的是,在有关专家学者的积极倡导下,在南京市委等主要领导的高度关注下,包括千佛庵、张氏宗祠在内的与张瑄相关的历史遗存的保护与利用,已被有关部门纳入到未来江北新区文化旅游资源的规划设计之中。在不久的将来,或许我们可以再见这些历史胜迹。